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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晔
我又看到了那两首歌词。
在北京三联2012年版散文集《看得见的湖声》的《坚信礼》一篇中,我写到两个男孩唱起一首瑞典民间歌谣。正是那一年,我注意到这首瑞典歌歌词和华语歌《朋友》的歌词太过相像。还跟乐评家李皖说起过,但我说过就算过了。不承想近日有人议论无印良品的翻唱和齐秦的原唱。像是翻了箱倒了柜,十三年前我眼中缠绕在一起的两首歌词,如今又露出结来,把结打开,似乎成了我难以躲避的责任。
华语歌《朋友》,词曲陈小霞。作为第四首歌收录于1986年2月15日发行的专辑《齐秦 出没》。歌词如下:
谁能够划船不用桨
谁能够扬帆没有风向
谁能够离开好朋友
没有感伤
我可以划船不用桨
我可以扬帆没有风向
但是朋友啊 当你离我远去
我却不能不感伤
为便于比对歌词,这里,我只给出瑞典歌曲的字面意思:
谁能扬帆(segla)没有风?
谁能划船没有桨?
谁能与自己的朋友(vännen)分开,
不让泪流淌?(原文字面意思是:不落泪。为呈现原曲的押韵感,稍作调整)
我能扬帆没有风,
我能划船没有桨。
但无法与我的朋友分开,
不让泪流淌。
作比对之前,先对这首看似简单的瑞典民间歌谣的来历做一个梳理。了解了它所处的自然、历史和文化背景,或可看出那海水下的冰山。
18世纪中后期,一份没有日期的先令(瑞典旧币)印刷品上,一首歌以“晚安,晚安,我最亲爱的”开头。七节歌词的第五节唱道:
谁能扬帆没有风?
谁能打猎没有狗?
谁能把锚抛向深处,
那没人能让它扎下的地方?
而我们愿把桨搁在船舷,
可如果我们不能扬帆,那就得划桨。
我至爱的恋人,
我最可爱的姑娘你多么漂亮。
在瑞典语境中,“先令印刷品”这一名称是19世纪中期开始使用的,用来指16世纪末开始出现的平价印刷物。这种印刷物起初多为单张两面,提供歌谣的歌词,也包含新闻、赞美诗、对国王的颂扬以及离奇案件的叙述。而它刊载的大量歌谣,包括口头流传的,也有作家的诗歌及针对时事的新创作。瑞典先令印刷品可追溯到1583年,延续到约1920年。
“晚安,晚安”于1790年至1817年间印刷了八版后,在瑞典先令印刷品出版界消失,却在芬兰瑞典语区留下痕迹,1909年,那里有对“晚安,晚安”的记录。约1910年,歌曲《谁能扬帆没有风》(以下简称《谁能扬帆》)的现存最早记录现于芬兰瑞典语区之一的东博滕,即波的尼亚湾东侧,它由“晚安,晚安”第七节内容改编而来,谱上了新曲。1916和1917年,在埃克奈斯(此地今日仍有八成居民以瑞典语为母语)有现场记录。而这首新歌第一次正式出版是在1936年,收于尼尔斯·斯万菲尔特编录的《歌曲与尔特常年为音乐会等寻找新材料。他从挪威画家亨里克·索仁森那里学到这首歌,在挪威,它作为瑞典民间歌谣出现。斯万菲尔特记录的曲谱含有他自己即兴演唱的特征。现存这首歌曲的两种曲调,一是芬兰瑞典语区版的3/4拍;一是如今更流行的斯万菲尔特版,也就是挪威流传版的6/8拍。二战期间,《谁能扬帆》以简单而真挚的浪漫再度引发传唱。其后,它被许多艺术家以多种方式演绎,如瑞典女歌手妮娜·里泽尔和美国歌手李·黑兹尔伍德的演唱,在1971年瑞典单曲榜多次居于榜首。在流行文化如影视插曲等推动下,这首不知具体作者的民间歌谣有了英、德、荷兰、意大利文等译本传播。我注意到,在2025年第40届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上,一个上海学生少男少女合唱团用瑞典语推出了他们动人的演绎。
无论歌曲诞生地的瑞典还是传唱地的芬兰瑞典语区,都是沿海岛屿区。18和19世纪的北欧渔民与水手会有半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和爱人分开,可以说,歌词浓缩了他们的生活体验。不做叙事铺垫,开头便是提问,也是抒情。自然意象和直接抒情将分别之苦映于水上。短小而重复的问答形成自然的节奏,像波浪微微起伏,也连接着深深的海洋。“无风”和“无桨”还是心理隐喻,象征情感受阻、行动无力、命运无法掌控。四行诗节结构是北欧民歌的常见形式,多押ABAB或AABB韵。所采用的艾奥利亚调式(以现代音乐语言来说,则基本是自然小调),让整首歌自带感伤气质。歌词中有三个字眼值得揣摩——
首先,关于“segla”。
第一句里的动词“segla”,相当于英文单词“sail”。其最基本的含义当然是借助帆和风,推动船只在开阔水面,尤其在海面上前行。这一单词背后站着航海文化。瑞典的海岸线绵延不绝,海岛星罗棋布,那里的人们靠帆船打渔、贸易和远航由来已久。“segla”不仅是行动,也是生活方式和人生隐喻。
可能与维京人野蛮的征服欲有关,可能与人们对自由和勇气的需求、与大海的亲缘感有关。维京人的后代里,有不少,在需要松弛和沉思时,喜欢架起一条船,扬帆朝着最亮的那颗星或一道霞光进发。近的,在海岸线的一座座礁岛间迂回,远的,从一片海到另一片海,从波罗的海和北海,到世界各大洋。
海洋是瑞典人呈现他们与自然和命运对话的场域。除远古的诗文,现当代的航海书写在雅俗文学领域都十分丰富。
斯特林堡于《在遥远的礁岛链上》《海姆素岛居民》等海岛小说里,时常让主人公操纵帆船出海。有时,当事人甚至“没有爬上小岛或礁岩好躲在避风处的希望,没有在暴风来临时收帆的可能,往外海去,人不得不到毁灭的正当中去……”
哈瑞·马丁松在1929年给出版商写过这样的自我介绍:“船长的儿子……14岁到海上,在不同国家的旗帜下,作为打杂男孩、司炉工和厨师,在18条船上航海多年。”航海经历给了马丁松特别的眼睛和图景,比如这几句诗:“在海上人觉得春天或夏天只是一阵掠过的风/漂流的佛罗里达海藻有时在夏天开花/而在某个春夜一只琵鹭朝着荷兰飞去。”又比如,他感叹:“大海浩大,永恒而浩大,/航线只是些线条/从云杉的北方森林/直拉到南方海洋的棕榈和笠松。”
而大家更熟悉的当代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有一组长诗《波罗的海》,那是带着家族记忆的波罗的海叙述。外祖父,一个前引航员的经历和日志展开了波罗的海的画卷,在大海的背景下,许多人物和事件在记忆和梦境中重新演绎。最后,诗人站在一间有200年历史的渔具屋后,这小屋年久失修,却闪着光,因为曾有某一阵浪、某一阵风,将许多的人带到这里,带往各自的命运。
除了诗歌,现当代瑞典歌谣更接续了与海洋的对话。比如埃弗特·陶布这位国民歌手,童年住在哥德堡外海的一座岛上,父亲曾是船长。早年漂泊在大洋上的埃弗特·陶布,以一首首歌曲描写拉美等地的航海生活,也展现瑞典多岛海地区的风景人物。他歌唱的是这样的精神:哪怕只有一两天也可以心满意足,“只要船还能行/只要心还能跳/只要阳光还在蓝色波涛上闪耀”。
《谁能扬帆》这首歌不谈航海冒险或英雄行为,而只有看似简单又平常的句子,但它和渔民及水手生活紧密相连,不是长在墙头的草,而扎根于航海文化之中。
其次,关于“vän”。
瑞典语单词“vän”,的确是“朋友”的意思,可也有其他意味,尤其在诗歌、民间歌谣等语境中,往往和“我的”等字眼相连,意思是“我的心上人”。在当今生活中,以此称呼配偶和情人的并不少见。“vän”这一字眼在瑞典语境中的暧昧性,或许也使《谁能扬帆》的受众有了更宽的外延,它不单是成人歌,也成了儿歌,不单是表达爱情的歌,也成了表达友谊的歌。在多年的传唱中,可以说,它跨越了最初的、水手和爱人惜别的框架。事实上,在当今的歌词选本中,可以看到,这首歌出现在儿童歌集里,也出现在情歌集里。
第三,关于一个不在视线里,却在感觉中的字眼“melankoli”。
“melankoli”,也就是英文的“melancholy”,堪称瑞典文化的一个显著特点。它不是彻底的悲切和绝望,而是克制和含蓄的感伤。在音乐方面,这一特点从古老的民间歌谣一直流淌到当代音乐里。比如在ABBA最欢快的乐曲中也掺杂着它。在失去中保持近乎骄傲的体面,这恐怕是漫长冬季的自然条件以及新教传统共同打下的文化基因。
与艺术表达和哲学思想相关的“melankoli”(忧郁),和医学意义上的抑郁有别,在某些情境下被视为敏感的创造力。文学中的忧郁在特定情境里出现,当事人属于现实,又身处局外,包含不合时宜的错位和怀旧。“北欧忧郁”是人们贴在19世纪早期北欧浪漫主义艺术家和文学家,比如蒙克和斯特林堡等人作品上的标签。北欧忧郁延续至现当代,更有英格玛·伯格曼和拉斯·诺连的作品,甚而有所谓“北欧暗黑”的当代侦探文学。面对失落和无力,不直接宣泄,而是较为平静地去接受。这是情绪体验,也是审美与表达方式。而瑞典人集体塑造了内敛的情感风格,带着忧郁的渴望,那是失落中的渴望,夹杂着无法消除的疏离感。
《谁能扬帆》中“离别”和“远行”的阻隔感,正触发了忧郁的渴望。歌曲甚至都不直接吐出感伤二字,而以平静、低回的旋律和反复的意象传达内心曲折。忧伤但并非无力,如海上有浓雾升起,只在内心默默等待那浓雾散开的一刻。
如果说《谁能扬帆》的歌词产生于航海与离别的日常,《朋友》的歌词在台湾流行歌曲中的出现则更像一场“空降”。在台湾,扬帆并非多数民众的日常经验,歌词中的相关字眼不像是从日常中扎扎实实地长出来的,更像是悬浮着的修辞和抒情字符。不难看出,《朋友》的歌词基本是对瑞典语歌曲《谁能扬帆》的中文化。但仔细看,能看到陈小霞还是做了些耐人寻味的小变动。
“扬帆”排在了“划船”之后。然而从海上行船的必要条件而言,“扬帆”排在“划船”之前更合乎逻辑。
“朋友”改成“好朋友”,加强了分离的痛苦,并无不可。
“风”,改为“风向”又是为何呢?没有风,不能扬帆是个常识。无论顺风逆风,都能以不同技巧扬帆。我们可以说,没有风,帆再大也带不动船。而如果我们说,没有风向,帆再大也带不动船,便不知所云。“没有风向”这样的表达属语意不通。一个推测是,陈小霞接触过瑞典语歌词或是它的英译本等等,在将歌词加以中文化处理的过程中,受到接触文本里“风”字的限制,转入汉语,又立刻碰撞到押韵的问题,“风向”是妥协下的结果。
最后,“但无法与我的朋友分开,而不落泪”,由陈小霞改成了“但是朋友啊,当你离我远去,我却不能不感伤”。原歌中“落泪”这个动宾词组变成了“感伤”,直接采用“感伤”这样的字眼大大削弱了“感伤”的深度和厚度,呈现型的“落泪”显然比陈述型的“感伤”更内敛而有力。更重要的是,瑞典文歌词的动作主体,无论提问段落的“谁”,还是回答段落的“我”,始终是一致的。这才推出“我”无法与朋友分开的结论。换言之,如果有人远去,那个扬帆或划船远去的人肯定是“我”。《朋友》中,之前划船和扬帆等行动的主体“我”,仅仅是在离开的这个行动里,突然变成了“朋友”。陈小霞对歌词做了点点滴滴的更改,却也因为这些微调暴露了逻辑和语意的混乱,更削弱了比兴的效果。
陈小霞在2010年12月5日,于台湾的“简单生活节”舞台演唱《朋友》之前说了这么一段话:
……我个人很喜欢的一首歌。为什么喜欢它,是因为在我写过这首歌之后,我就不再写歌词了,因为,我个人觉得,我大概写词的能耐就是到这里,我没有办法再超越这个歌词。那这首歌也只有六句。我连六句也没有办法超越,这个也真是很厉害。
类似的意思,陈小霞想必和媒体人表达过。中新社2025年9月17日题为“专访陈小霞:那个为半个华语乐坛插上翅膀的人,还在飞”的文章里说:
作曲对陈小霞不是难事,但歌词困住了她。陈小霞尝试过自己作词,比如她写给好友齐秦的《朋友》就包揽了词曲创作。后来她觉得自己写不出能超越《朋友》的歌词了,应该让比自己写得更好的人来写……
陈小霞是华语乐坛受人尊敬和喜爱的词曲家,《朋友》不过是她海量作品中的一滴。我写下这篇文字,不论曲调之不同效果。我的目的其实也并不在于比对两种歌词文本的异同,而在于希望通过细读,能让歌迷对几句简单又厚重、质朴又艺术的歌词有更全面的理解。
因为我看见一支歌,在海上扬帆。它的传播证明了其艺术美和生命力。被水手和渔民、男人和女人、儿童和成人、北欧人和中国人歌唱,无论独唱还是合唱,许许多多的演绎都保留了歌词积蓄的、那最初的情境纯度。
2025年10月23日于马尔默
《文汇报》(2025-12-30 11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