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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球化与现代化进程中,民族文化记忆的存续与重构已成为人类学、民族学与音乐学共同关注的核心命题。延边农乐仪式以其传承的完整性与文化内涵的丰富性,构成了解析东北亚民族文化记忆建构机制的典型个案。文化记忆理论为解析农乐仪式的功能提供了关键分析工具,应用于农乐研究,可突破传统音乐学的形态分析范式,揭示农乐仪式作为记忆装置的社会文化功能。
朝鲜族农乐仪式作为农耕文明的产物,早期农乐仪式服务于祭天事神、占卜吉凶、驱病辟邪的实用目的,这种将音乐表演与信仰实践相结合的传统,构成了农乐仪式文化记忆的原初基质。这种信仰体系的历史积淀形成了稳定的“记忆层积”现象。如同考古地层般,不同历史时期的信仰元素层层叠加:古朝鲜的自然崇拜构成底层基质,新罗佛教影响形成中间层,朝鲜时代的农耕文化形成表层,而移民后的在地化调整则构成现代覆盖层。这种层积结构使农乐仪式既能保持核心信仰的连续性,又能适应不同时代的社会需求,成为文化记忆传承的重要保障。
农乐仪式中的器物、声音与动作构成了一套完整的文化记忆符号系统,其编码机制可从物质、声音与身体三个维度解析。在物质符号层面,四物乐器长鼓、小锣、大锣、圆鼓等构成了最核心的记忆载体。长鼓细腰状的形制象征天地人三才合一,其杖面—鼓面的双声结构对应阴阳二元哲学观念,演奏技法中的双、鞭、鼓、摇四种奏法,将自然声响转化为可记忆的音乐符号;小锣因其高频音色被赋予雷神象征,大锣的低沉声响对应风神,圆鼓的持续节奏象征云神,长鼓的多元变化节奏型特征则对应雨神。四种乐器共同构成雷、风、云、雨的自然现象符号体系,这种象征关系通过千年传承,已内化为朝鲜族的集体认知图式。
声音符号系统中,朝鲜族长短节奏体系具有独特的记忆编码功能。作为朝鲜族音乐特有的节奏形式,长短不仅规定了音乐进程,更综合体现朝鲜族丰富的生活情感和审美情趣。不同长短类型对应不同的记忆内容。这些节奏模式通过周期性重复,将抽象的生活经验转化为可感知的声音范式,形成稳定的"听觉记忆模板"。多种长短节奏的转换逻辑,这种结构本身就是对朝鲜族历史生活经验的声音编码。
农乐仪式的空间实践是文化记忆建构的重要维度,其功能可通过“神圣空间—生活空间—生产空间”的三重划分解析。这些空间实践形成了“记忆地理”现象。延边农乐仪式中,沿图们江流域分布的龙井农乐烧月亮房仪式,集中体现咸镜道移民的月亮崇拜;牡丹江流域的背架舞表演,反映庆尚道的劳动生活;长白山周边的山神祭仪式,则融合了狩猎文化元素。这种空间与文化的对应关系,使农乐仪式成为“行走的记忆地图”,参与者通过空间移动唤醒相应的历史记忆。当代延边开展的文化旅游线路,正是利用这种空间记忆机制,将分散的仪式地点串联成线性记忆链条,强化民族文化认同。
农乐仪式的空间实践具有记忆修复功能。在城市化进程中,传统仪式空间不断消失,但通过定期举行的农乐活动,可在现代城市空间中临时建构传统记忆场域。参与者通过仪式性的围火歌舞,在钢筋水泥的现代环境中重建了对传统生活方式的文化记忆,这种“空间借用”现象体现了文化记忆的适应能力。
农乐仪式的核心在于通过身体实践实现文化记忆的集体建构,这一过程遵循“个体身体—集体身体—文化身体”的三层转化机制。农乐学习者通过模仿练习,将外在的仪式动作内化为身体记忆。个体身体通过“动作共鸣-节奏同步-情感传染”的机制融合为整体。集体舞蹈能增强群体凝聚力,形成独特的“文化身体”。与西方芭蕾强调个体身体的审美表现不同,农乐身体实践更注重身体的文化符号性。
农乐仪式的代际传承构建了文化记忆的时间维度,其机制可从传承场域、传承方式、传承内容三个层面解析。首先,传统农乐传承主要发生在三种空间:一是家庭场域中的父子相传,二是社区场域中的师徒相授,三是仪式场域中的集体传习。这三种场域相互补充,形成“私密—半公开—公开”的完整传承网络。其次,农乐记忆的传承方式遵循“口传心授—身体模仿—语境沉浸”的三重模式。口传心授侧重节奏口诀的记忆,身体模仿强调动作范式的复制,语境沉浸则通过参与完整仪式,理解文化意义,领悟仪式中的信仰内涵。这种多元传承方式使农乐记忆既能保持技术层面的精确性,又能实现文化意义的深度传递。再者,农乐记忆传承内容的再生产呈现出“核心元素—可变元素”的弹性结构。核心元素包括四物乐器、长短节奏、仪式程序等,这些元素在传承中保持高度稳定,构成文化记忆的基因链;可变元素包括演奏曲目、服装样式、动作细节等,可根据时代需求调整,形成记忆的表现型。这种方式既维系了农乐文化记忆的连续性,又适应了现代审美需求。
农乐仪式中的符号系统通过“能指—所指—阐释”的三级机制,承载着共同体的集体认同。在能指层面,四物乐器的物质形态构成直接感知对象:长鼓的细腰形制、小锣的铜质音色、大锣的圆形外观、圆鼓的皮质鼓面,这些物理特征构成记忆的物质基础;在所指层面,器物通过文化约定获得象征意义:长鼓象征雨水、小锣象征雷电、大锣象征大风、圆鼓象征云朵,形成自然现象的符号对应;在阐释层面,通过共享的文化知识,将这些符号与更广泛的意义系统相连,如将四物与“风调雨顺”的农耕理想关联,形成深层的意义认同。
符号象征的认同功能还体现在对仪式隐喻的集体理解上。农乐仪式中的阵法表演,通过空间布局隐喻社会秩序;假面舞中的角色设定,如两班(贵族)与屠夫(平民)的互动,象征社会阶层关系。这些隐喻通过反复表演,内化为共同体成员的认知框架,形成“仪式—社会”的同构记忆,实际上是对朝鲜族传统聚落布局的空间再现,参与者通过身体走位,无意识地强化了对社区秩序的文化记忆。
延边农乐仪式的传承实践表明,少数民族文化记忆的建构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培育具有内在一致性。这种融合不是文化同化,而是和而不同的多元整合,农乐仪式既保持民族特色,又承载中华文化共性元素,成为多元一体文化格局的微观体现。农乐仪式中的双重认同机制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借鉴。参与者在表演中既强化朝鲜族的族群认同,又表达了中华民族的国家认同。这种认同是通过文化特殊性与国家普遍性的辩证统一,实现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的良性互动。农乐仪式的交叉杂糅现象展现了中华文化的包容性。在长期发展过程中,农乐不断吸收周边民族文化元素,通过文化互鉴增强了农乐传统仪式传承的生命力。农乐表演新形态让观众在欣赏中体验到中华文化的多元魅力,这种记忆建构方式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生动范例。
农乐仪式作为活态非物质文化遗产,其记忆建构机制对保护其他少数民族文化具有示范意义。与物质文化遗产不同,非遗的记忆建构依赖活态传承,通过人、技、艺的整体延续,保持文化记忆的动态性。延边农乐的传承经验表明,非遗保护需避免博物馆化的静态保存,而应鼓励在实践中创新,使传统技艺服务现代生活,增强文化记忆的生命力。农乐仪式的记忆共享机制对构建文化共同体具有深刻启示。在非遗保护实践中,农乐仪式打破了族群界限,吸引汉族、满族等其他民族参与。跨民族的记忆共享,有助于打破文化隔阂,促进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凸显了非遗在促进民族团结中的独特价值。
延边农乐仪式通过传承的信仰体系、符号系统与表演实践,构建了贯通古今的共同体文化记忆。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下,农乐仪式的传承与创新既维系了民族文化的独特性,又通过与中华文化的互动融合,强化了国家认同,为理解少数民族文化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互动关系提供了典型案例。农乐仪式作为记忆装置具有三重核心功能:通过器物、声音、动作的符号系统实现文化记忆的编码,通过身体实践与代际传承完成记忆的解码与再生产,通过历史变迁中的不断调适实现记忆的重构与更新。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时代背景下,农乐仪式的多元一体记忆建构模式,为促进各民族文化互鉴、增强中华文化认同提供了有益启示。
作者:王竞雄,中国音乐学院,助理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