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陶冶
当《浪浪山小妖怪》将《铃芽之旅》甩在身后,成为中国影史二维动画电影票房新冠军的时候,掌声并不只是献给一部暑期档“爆款”,更是献给整整65年的中国水墨动画——从1960年《小蝌蚪找妈妈》的第一次鱼跃,到2025年小妖怪的一声怒吼。
在“国漫崛起”几乎等同于“三维崛起”的惯性语境里,二维动画长期被视为“夕阳工艺”——技术不如三维“先进”,市场不如三维“卖座”,美学似乎只剩“情怀”二字。然而,《浪浪山小妖怪》的逆袭,让“二维”二字重新获得文化尊严。它不再是被资本和时间抛弃的“前现代”,而是中国动画学派在数字时代的一次“再觉醒”。这部影片的意义,不只是创造票房纪录,更是把“探民族形式之路”的百年命题,从美术片时代的水墨、剪纸、皮影,重新写入当代观众的情感结构。
当小妖怪踏浪而出,我们看见的不只是一个IP的爆火,更是中国动画学派在三维时代的一次“垂直突围”——它宣告民族风格的现代化,不等于抛弃二维;工业体系的成熟,也不等于单向度的技术升级。
年度现象与学派回响
“浪浪山”何以成为文化事件
2025年国产动画电影佳作频出,《哪吒2》以非凡的想象力和视听效果刷新着观众的技术想象,从而跻身世界电影史票房前五之列;《罗小黑2》则以番剧联动模式打通次元壁,召唤着拥趸们去大银幕前朝圣。然而真正让社交媒体“二创”爆炸的,却是一部看起来“返祖”的二维动画——《浪浪山小妖怪》。更耐人寻味的是,它的观众画像与《哪吒2》高度重叠:18-29岁占比62%,女性观众占比65.2%,这意味着,年轻观众并不是为“怀旧”买单,而是为某种“新民族美学”投票。
中国动画学派自诞生起,就伴随着“技术—美学”的辩证焦虑。万氏兄弟在《铁扇公主》(1941)中第一次将“迪士尼式长片”作为对标物:42000张原画、700余个分层赛璐璐片、1800米胶片,全部在上海一间不到60平方米的石库门顶层完成。这是亚洲第一部长动画片,却暴露了“手工作坊”与“福特式生产线”之间的鸿沟——没有垂直分工、没有标准工时,更谈不上可复制流程。
技术差距直接决定了产能天花板,这种方式一年只能生产一部长片,且成本高达当时国产故事片的近五倍。于是,“中国动画学派”自诞生之初,便不得不从“商业对标”被迫转向“艺术自救”,为后来“美术片”时期的民族化埋下了伏笔。
美影厂的《大闹天宫》(1961)用12万张原画、4000余幅背景,将工笔重彩、民间年画、戏曲程式一并融进70分钟的放映时长,从而在伦敦国际电影节获评年度杰出电影奖。然而,当迪士尼在1966年便用复印技术完成《森林王子》的“线条转印”实验时,美影厂仍以“人海战术”维持手绘精度,一张云层背景需七位画师同时落笔、历时三天。
技术停滞带来的是产能危机,1979—1988十年间,全国动画年均产量不足1200分钟,而日本电视动画同期年产已逼近五万分钟。“中国动画学派”不得不由“国际对标”转向“民族自保”,水墨、剪纸、皮影成为美学上的“护城河”,却也在潜意识里坐实了“二维=低产能”的刻板印象。
2004年产业化启动,三维动画以“弯道超车”姿态成为“国漫”代名词,二维反而被贴上“低幼”“低技术”标签。这种“技术决定论”的叙事,使得水墨动画在《山水情》(1988)后几乎断流,直到《浪浪山小妖怪》以“二维+水墨+赛璐璐”的混合工艺,重新激活了被尘封的美学基因——它不是简单的“复古”,而是用数字分层技术让水墨“流动”在赛璐璐线条之上,实现了“民族风格”与“工业流程”的和解,成为献给中国水墨动画65周年的最好礼物。
这绝非偶然,是中国动画学派“探民族形式之路,敲喜剧风格之门”精神在数字时代的“垂直继承”。小妖怪那一袭袈裟,让人想起齐白石笔下虾壳的通透亮部,以数字晕染重现“一笔见浓淡”的呼吸感;浪浪山翻涌的云海,借李可染积墨之法,堆叠出湿润而沉厚的体积,却在镜头横移时化作可透视的立体长卷。更关键的是,美术团队拒绝“博物馆式”临摹,他们用计算机技术,将每一笔皴擦拆解为矢量节点,使得技术不再是对手,而是新的毛笔——水墨的飞白、破笔、积墨第一次拥有了工业级别的可复制性,也让水墨动画第一次摆脱了“手工作坊”的原罪,进入工业化生产的闭环。于是,1960年《小蝌蚪找妈妈》里那动起来的齐白石画作,终于在浪浪山的云水之间得到回应。
人民史观与时代叙事
小妖怪们如何打破“次元壁”
从《大闹天宫》里石破天惊的齐天大圣,到《哪吒闹海》里割肉还母的悲情英雄,再到今日这四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妖怪,中国学派第一次把镜头彻底放低,低到尘埃里,却照见了一条更壮阔的取经路——一条由无数普通人用脚板丈量、用血汗灌溉、用一次次“不可能”的反抗铺就的人民史观之路。
在传统西游叙事里,九九八十一难是如来与玉帝共同拟定的“天条流程”,唐僧是金蝉子转世,悟空是补天石灵根,八戒、沙僧皆有前朝官衔,连白龙马都是西海龙王三太子。取经,本质上是体制内部的一次“镀金之旅”。而《浪浪山小妖怪》所做的,是把这套被权力垄断的“宏大叙事”拆解、稀释、再重组,让一群被系统排除在外的小妖——考编失败的猪精、被优化的蛤蟆、骗贡品的黄鼠狼、社恐的猩猩——成为历史的第一推动力。他们不是“被选中的孩子”,而是“被剩下的孩子”;不是“天选之子”,而是“天弃之民”。然而正是这群“无名之辈”,在黄眉怪布下的假雷音寺里,以肉身对抗法器,以野草般的韧性对抗天条的金科玉律,最终完成了对“取经”一词的重新编码——取经不再是上层对下层的“任务派发”,而是底层对命运的“自我申诉”。
小妖怪的艰难“妖生”并不抽象。小猪妖因“过度劳动”擦掉大王先祖题字而被追杀,像极了程序员因“过度优化”被裁员;蛤蟆精攥着“大王洞”腰牌不撒手,是体制外人员对编制执念的缩影;公鸡画师被甲方逼到第18稿,是创意产业中“剩余价值”被榨干的精准写照。影片用喜剧外壳包裹异化劳动的尖锐内核,却在每一次“笑点”背后留下一道更深的伤口。当黄鼠狼精为了贴合沙僧人设而强行闭嘴,当猩猩怪为了扮演悟空而克服口吃,观众在爆笑之后突然意识到这不是“角色扮演”,这是“身份剥夺”。然而,正是这道伤口,成了主体觉醒的起点。历史唯物主义在此显影,不是英雄创造历史,而是人民在一次次看似微不足道的反抗中,改写了历史的走向。
影片最震撼的一笔,是结尾处村民为四只小妖立起的“无名庙”。没有金身塑像,没有御笔匾额,只有一副对联:“恩从善念起,德自好心来。”这看似温情的收束,实则是一次革命性的叙事颠覆,它把被正史忽略的“边角料”扶正为“正文”,把被权力叙事贬为“难”的群妖,升维成“渡人”的菩萨。历史在此被重新书写,唐僧师徒走过的每一寸路,都曾有小妖怪用血肉之躯提前蹚平;孙悟空打死的每一只妖,都可能是某个家庭的顶梁柱。更深刻的是,影片拒绝提供“逆袭”的虚假安慰——小妖怪们耗尽修为变回原形,没有成佛,没有长生,甚至没有名字,却赢得了比“真经”更珍贵的东西——人民对他们的记忆。这种记忆不是帝王将相的“青史留名”,而是村口老妪的一炷香、顽童口中的一段故事、史书里被删去却永不褪色的脚注。它再一次证明,人民不是历史的“背景板”,而是历史的“源代码”。
当孙悟空在片尾望见那面残破的锦旗,轻轻一弹指送出四根毫毛,观众或许会想起《大闹天宫》里那根横扫十万天兵的铁棒。但此刻的铁棒不再指向灵霄宝殿,而是化作四缕柔光,落在四只小兽的额头。这不是“英雄救世”的延续,而是“人民自救”的接力,昔日大闹天宫的孤胆英雄,今日成了守护无名者的老大哥。古典神话在此完成了它的现代转型,从“超人叙事”到“群众叙事”,从“个人解放”到“集体解放”。而真正的“西天”,也不再是雷音寺的莲台,而是每一个普通人能够“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的现实土壤——那里有不被优化的工作、不被异化的劳动、不被定义的人生。《浪浪山小妖怪》最终告诉我们,取经不是从长安到灵山,而是从“被历史遗忘”到“被人民铭记”。
文化自信与行业合力
中国动画学派的代际托举
《浪浪山小妖怪》不是一部单打独斗的作品,而是一座由六百余人共同垒砌的“精神纪念碑”。碑体之上,既有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65年水墨传统的厚重基石,也有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七名90后毕业生的新鲜肌理,还有常光希、周克勤、凌纾等前辈把《哪吒闹海》《山水情》的手温递过来。影片以“民族性”为魂,以“工业化”为骨,完成了一次跨机构、跨学科、跨世代的“代际托举”,让文化自信不再是一句口号,而是一种可被量化、可复制、可延续的生产方式。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名字,是中国动画学派的第一声啼哭,也是最后一道防线。这一次,它没有停留在“监制”或“挂名”的安全区,而是把真正的“家底”搬进片场。艺委会由常光希坐镇,他带来的不是怀旧滤镜,而是一整套经过时间淘洗的水墨方法论——如何用留白做情绪,如何用飞白做速度,如何让一滴墨在宣纸上“呼吸”三次。周克勤、凌纾等前辈把当年《大闹天宫》的分层赛璐璐、《天书奇谭》的工笔重彩拆成教学切片,供90后原画师在数字引擎里重新编码。老青之间的“传灯”,不是师徒制的手把手,而是把美学颗粒度拆到像素级,让传统在算法里继续生长。
影片的另一重托举来自院校和其他动画制作企业。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新媒体艺术与设计学院的七名毕业生成为“技术突击队”,他们把课堂里的“数字水墨实验”搬进工业现场——用AI算法模拟宣纸水痕,用节点化工具复刻毛笔顿挫,让“民族风格”第一次拥有了可批量复制的技术底座。学院与市场的双向奔赴,打破了“学院派”与“产业派”长期以来的楚河汉界,让文化自信不再是象牙塔里的孤芳自赏,而是一场可被验证、可被放大的社会实验。影片片尾字幕中的数十家合作单位,自《哪吒2》起便已经为人们所熟知,这是中国动画人自发的团结,更是一种为中国动画不断进步的集体“文化自觉”。
影片票房突破5.73亿元、刷新国产二维动画纪录的那一刻,《大鱼海棠》官微第一时间发布贺图,图中《大鱼海棠》的主角托起小妖怪们超过自己。这张贺图的意义远超商业互吹,它象征着中国动画学派以“同盟”而非“孤岛”的姿态面对市场。常光希先生亲手绘制的祝贺海报则更具深意,齐天大圣远远望着四个无名小妖,目光不再桀骜,而是欣慰——仿佛在说,从大闹天宫到走出浪浪山,中国动画终于把镜头从“一个英雄”转向“无数凡人”。这是一次自觉的“代际合唱”,前辈把火种递过来,后辈把火把举起来,整个行业在同一秒钟完成了价值确认——民族风格不是包袱,而是资产;二维动画不是夕阳,而是朝阳。
《浪浪山小妖怪》的可贵,在于它把“文化自信”拆解成一条可落地、可迭代的产业路径。
从此,美学实现了资产化,齐白石的虾须、徐悲鸿的马鬃、李可染的积墨被拆成可复用的矢量元件,民族符号第一次拥有了工业级精度;技术实现了标准化,从此AI水痕算法、二维骨骼绑定、数字分层渲染,让传统水墨进入“数字流水线”;人才实现了梯队化,从此老中青三代在同一套流程里协同,90后在前辈的颗粒度上继续细分像素;市场实现了协同化,老厂做美学背书,学院做技术攻坚,市场做渠道放大,形成闭环。这套路径的价值,不在于它让一部影片成功了,而在于它让中国动画学派第一次拥有了工业化的“可复制”的底气,只要火种不灭,火炬就能一代代传下去。
《浪浪山小妖怪》最动人的一幕,不是高潮大战,而是片尾字幕里那串长长的名字:从82岁的常光希到22岁的实习生,从国有老厂到互联网公司,从学院实验室到院线排片表——六百余人共同署名,像六百把钥匙,打开同一扇门。门后写着一句话——文化自信不是博物馆里的玻璃罩,而是一条可以让所有人都走进来的路。老一代把路修通,中生代把桥搭稳,新一代把灯点亮。浪浪山很小,小到只能容下四只无名小妖;浪浪山又很大,大到足以装下中国动画学派未来的全部火种。
当小妖怪最终化作浪浪山的一滴水,顺着银幕缓缓渗入观众心底,我们才恍然听见一声跨越65年的回响——它既属于2025年盛夏的影院,也属于1960年《小蝌蚪找妈妈》里那尾摆尾的墨色小鱼,1979年《哪吒闹海》里踏浪而来的少年,1988年《山水情》里随古琴远去的白鹤。中国动画学派用这一次二维的“垂直突围”告诉世界:民族风格的现代化,从来不是“技术升级”的单选题,而是“美学自信”的必答题。浪浪山的浪,终将越过银幕,汇入长江黄河,我们将看见一个更辽阔的中国动画宇宙:那里有水墨的呼吸、赛璐璐的线条、人民的史诗,也有工业的骨骼。那不仅是“中国动画学派”的重生,更是它面向未来的成人礼。
(作者为暨南大学艺术学院/珠江电影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