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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敏
每个背井离乡的人都是一本故事书,因为战争悲剧而颠沛流离的人更是如此。《近乡记》是原车臣籍导演德尼·奥马尔·皮恰耶夫的第一部长片作品,在今年的戛纳国际电影节上,收获影评人周“Frenchtouch”大奖和戛纳“金眼睛”最佳纪录片奖。影片随后受到上海国际电影节的邀请,在“戛纳零时差”单元展映,导演也奔赴上海,与中国观众分享他的创作。在动身去上海前,他在布鲁塞尔家中接受了笔者的采访。
德尼从战乱的车臣辗转到欧洲学习生活多年后,重返与车臣一山之隔的格鲁吉亚小山村,那里生活着包括他众多亲戚在内的很多被迫离乡的车臣人。母亲为他买下一片土地,希望他在那里建房,而对他提出的树屋计划,亲戚和村民持不同看法。在德尼八岁时,经历过两次车臣战役,父亲在他人生最艰难的时刻缺席,这也成为他永久的伤痛。专门从车臣辗转赶来与他相见的父亲,让他终于有机会去寻求一份关于过往的答案。这部纪录片,导演没有选取宏大的家国话题,而是在游子归乡的个体叙事中浓缩起民族集体记忆的微缩史诗。
为了热爱转行导演不后悔
北青艺评:恭喜你在戛纳获奖,在颁奖现场,我看到你和团队成员都很激动,你母亲也在你身边,她一定很骄傲吧。
德尼:颁发戛纳“金眼睛”最佳纪录片奖时,大家都很高兴,当时我还没意识到这有多棒。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这部影片开心,获奖对影片帮助很大,戛纳以后我们收到了很多电影节的邀请,好消息越来越多。在颁奖礼上,我第一次看到我母亲如此高兴,对我而言,这是比获奖更大的成功。
北青艺评:上海国际电影节就向你伸出了橄榄枝,你去过中国吗?对中国观众有什么期待,担心影片不被理解吗?
德尼:这是我第一次去中国,第一次和中国观众分享我的电影,我有点担心,但也很期待看到大家的反应。这部影片的国际销售是中国赤角公司负责的,这家公司在北京,他们(公司成员)看过影片后都被感动了,所以我相信影片可以被中国观众所理解。这是一部充满情感的作品,虽然文化差异会让观众理解它的角度和方式不同,但那不会是障碍,反而会非常有趣。
北青艺评:我们对你的了解还不多,你能介绍一下从车臣一路到法国、比利时的经历吗?
德尼:我出生在车臣,后来先后在哈萨克斯坦、俄罗斯生活,17岁时,我到法国读书,在巴黎政治学院读政治,我母亲希望我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外交官。读书期间,我去上了一些关于电影的选修课,看了很多“新浪潮”电影,受到启发。实习时,我还做过导演助理,我发现自己热爱电影。于是,我决定不读政治了,转去比利时的电影学院求学,我要拍电影。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在巴黎和布鲁塞尔两地生活。
北青艺评:比起当导演,外交官的职业生涯会更确定,更有把握吧。
德尼:的确如此。拍电影没有任何确定性可言,可能我找不到拍片的资金,可能拍出来的影片不被认可,这部电影得奖了,但下一部就可能失败。作为导演,我要面对很多不确定,但我不抱怨,我热爱我的工作,我热爱电影,我很开心。有时候选择去做我们追求的、向往的、乐意做的事情,才是重要的。
电影的深度需要人生的苦来酿造
北青艺评:导演的第一部作品往往会拍摄自己熟悉的东西,你是如何想到拍摄一部关于自己和家人的纪录片的?
德尼:我的第一部短片就讲了回归和建房这些主题,短片是在哈萨克斯坦拍的,是我在电影学校的毕业作品。之后,我参加了瑞士“尼翁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在那里遇到了现在的制片人亚历桑德拉,我们聊了聊,我告诉她我在格鲁吉亚有一块地,想要以此为基础拍摄一部长片,但还不确定。她很感兴趣,后来我们就开始合作了。
北青艺评:这是亚历桑德拉作为制片人的第一部长片,也是你执导的第一部长片,可以想象实现的过程并不容易。筹备和拍摄影片的过程中,你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德尼:是战争影响。我本来计划去一次格鲁吉亚就完成拍摄,但第一次去时,因为乌克兰战争的关系,格鲁吉亚的边界情况变得复杂,我父母都也没法到场,可他们是影片的主角,所以第一次去时,我和团队只拍了一些很简单的内容。第二年,我们不得不重新来过。但我们也非常幸运,所需的资金支持都及时到位,一路走来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和支持。
北青艺评:说服家人和当地人参与拍摄困难吗?
德尼:一开始我母亲不希望被拍到,只同意录她打电话的声音,后来她终于决定来格鲁吉亚了,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永远不会和我父亲在当地碰到面。而我的父亲,他很乐意来帮我,和我重新建立联系,所以这对他来说,倒不是个问题。我和当地人沟通拍摄也很顺利,我想是因为我会说他们的语言,是社区的一部分,这与来拍完片子就走的外国导演是不同的,我和当地人的关系更亲近,而且头一年我们已经去过了,后来又回去,那里的人都认识我,也信任我。
北青艺评:今年来戛纳电影节的很多导演都有个共同点,比如洛兹尼察(《国家公诉人》)、濑户桃子(《星球》)、奥利维尔·拉克谢(《接近终点》),你们都有丰富的人生经历,在某种程度上也都有移民经历。你认为导演的人生经历,甚至是苦难,对创作灵感和电影深度会有帮助吗?
德尼:这也是一个我经常思考的问题。我想那些生活中非常幸福快乐的人,可能不需要用电影来表达自己。很多人是因为内心深处极度悲伤才选择了拍喜剧。这并不是说艺术创作需要你承受痛苦才能完成,而是生活中的痛苦或者经历能帮助你认清一些事。如果你没有经历过一些事情,你的表达可能就只是一些陈词滥调,因为那是你想象中痛苦该有的样子。但你看我的电影里也有很多幽默,它的内涵可能就更深些。总之,我认为创作者的经历对创作很重要,它会让创作变得更加个人化,也更加深刻。
为破坏完美感对影片重新解构
北青艺评:看完这部电影后,很多人感觉像是看了一部虚构剧情片,而不是一部纪录片。能谈谈你对这部影片的艺术构思吗?
德尼:确实如此,因为我们的资金、设备和合作团队,都导向了剧情片化的方向。我们与主要在剧情片领域工作的团队合作,影片的剪辑师是罗朗·塞内夏尔,他也是《坠落的审判》(金棕榈获奖影片)的剪辑,拍摄时每个人都配有麦克风,所以声音是完美的。我们还与非常优秀的摄影师合作,画面也很完美。所以在后期制作时,我说,这部电影叙事丝滑、影像精美,像虚构的一样,我们必须对它重新解构,让摄影机左右摇晃一些,提醒观众摄影机在拍摄,而那些在剪辑中原本考虑删去的素材,我又保留了一些。准确地说,它是一部电影质感非常好的纪录片,但对于观众的感受和评价,我会当作是一种赞美。
北青艺评:的确,那些光,特别是夜晚的灯光,带给人很强的电影感,拍摄现场一共有几台摄影机呢?
德尼:只有一台。这就是剪辑和后期工作的神奇(笑)。我们用的是非常有电影质感的摄像机,后期进行了大量剪辑工作,尽可能地让效果达到完美。我们花了几周的时间来统一光和背景。其中只有一次我们是用了灯光,除此之外所有的光都是自然的,我们现场并没有安置灯光设备,而是根据自然光的情况来工作。团队凭借专业精神和经验,把光线处理得非常漂亮。
北青艺评:画面非常美,对白也精确、有诗意,我不知道是写出来的剧本还是参与者自然发挥的结果?
德尼:片中许多人讲话都很厉害。的确,在剪辑的时候,我也忍不住感慨,这对白也太好了吧,但实际上没有什么是提前写出来的。这就是为什么,后期我做了很多工作,来破坏这种完美感,这样人们就不会认为它是提前写出来的了。事实上,这个电影项目是我想象的结果,想象现场会发生什么,但并没有提前写对白,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该做什么,所有的拍摄都是一次性完成的。
总被催婚却没人关心你是否幸福
北青艺评:影片讲述了回到故土,这是电影中常见的题材,让我很意外的是,这里并没有去表现文化、背景或者生活方式的不同所带来的冲突,而是表现了很多亲友的热情、慷慨的接待,以及故土给人带来的慰藉。
德尼:你感受到的这一切也是让我感动的,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回到那里,内心没有高人一等的自由感,我知道我们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同之处,但尽管存在差异,我们都还是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有共同的根和来路。保持个性和在群体中生活,对我而言不是一道选择题,两者中最美好的部分我都享受到了。我不在那里生活,但那里有亲人、朋友,我们彼此关爱并且相谈甚欢,这非常棒。
北青艺评:现在很多中国年轻人留在大城市工作、生活,一些想法、生活方式都和留在老家的亲人不同了。当你表弟问你为什么不留在故土时,你问他,“你能想象我在这里有一个位置吗?我能做什么呢?”这会让很多中国观众有共鸣。
德尼:是的,这也是一个哲学问题,事实上,如果你一直待在村子里,这个世界会比较容易理解。但当你走出去有了不一样的经历后,再回到村子里,那就难多了,因为他们并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从这一角度来看,影片讲述的是全世界共通的话题。
北青艺评:影片中,你有多次被家人和亲戚催婚的情况,这也是许多中国年轻人会面临的困窘。
德尼:我听说在中国也有长辈催婚的传统。对我的父母那一辈人而言,这个问题很重要,见面首先就是问这个。我有一位久未谋面的姑姑,一见面就问,“你什么时候邀请我们参加你的婚礼呀?要知道在你的年龄,我的孩子都很大了。”但其实有一个根本问题,在家里却从来没人问过,就是“你的生活是否幸福”,我想我的父辈甚至祖父辈,他们按部就班地生活在那一套传统逻辑中,然后再把它强加给孩子,认为如果没有结婚,生活就不稳定,以为孩子结婚了就会幸福,就会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生活。一旦孩子没有按照这一人生流程走下去,尤其是当别人家的孩子都结婚生子了,他们就会担心焦虑,并把这些情绪投射到孩子身上,让孩子也承受压力,而不是让他们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但这些可能都是父母无意识的行为。对于催婚,我以前会感到厌烦,但后来慢慢接受了,开始学会幽默应对了。比如,我会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长大了,也许还不太成熟……如果你一直把这件事看得太严肃,就可能会带来矛盾冲突,倒不如用笑话和笑声把那个人“赶”走。
没有等来父亲的道歉但我选择原谅
北青艺评:影片开始,我感觉你还是比较沉默的,似乎越到后面越自然,片中其他人也是如此。摄像机影响到大家的态度了吗?
德尼:因为我的任务就是去倾听别人的声音,把空间时间留给别人。然后,我自己也需要慢慢熟悉摄像机,不但是以导演的身份,还要以片中人物的身份。区分这两个身份并不是很轻松,可以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慢慢地,我越来越适应,到影片最后的表现就更自然、直率了。
北青艺评:有的纪录片导演说,记录最重要的是捕捉那些意料之外的精彩瞬间。但是你介绍过拍摄这部纪录片的经历,你有时候会刻意安排某种情境,让人物来发挥,也就是说,你希望会发生点期待中的事情。对于拍摄纪录片的不同方式,你怎么看?
德尼:是的,我希望影片中有某些特定情境让人物去发挥,但这不是去编导,而是创造相关的环境背景。无论是年轻人还是女人在一起聊天的画面,哪怕并不知道具体会发生什么,但我想要这样的画面出现。换句话说,我主动激起了某些真实出现,随后在这一真实场景下,就会有真实的故事发生。当我看到发生的一切,我会非常感动,因为那是任何提前设计或者描写都无法实现的,真实是有力量的。比如,我跟父亲说带他去看属于我的那块土地,但是并没有告诉他,我会给他看建筑设计图。
和女人们聊天也是如此,我告诉她们一起喝咖啡,吃西瓜,但是没有人知道我要说什么,提什么问题,以及我会给大家看设计图,还记录她们的现场反应。一开始她们以为会面对摄像机回答我的具体提问,结果聚在一起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刚开始场面有点儿僵,但慢慢聊着聊着就很自然了。你需要一些等待的时间,才可能得到想要的效果,有时候十来分钟,有时候两小时,有时候可能一直都等不到。
北青艺评:影片中最精彩的无疑是和父亲在森林里的那场对话,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但这背后隐藏的过往却给人很大的情感冲击。你是怎样完成这一幕拍摄的?
德尼:这是一次连续不停地拍摄两个小时的成果,影片最后选用了20分钟左右的内容。我知道这场戏是影片中最重要的一场,电影一直往前走,就是为了到达这里。之前的节奏和情感一直是很舒缓的,影片快结束的时候突然爆发,这样就会留给观众时间和空间去思考自己的生活、自己和父母之间的关系,然后再长舒一口气。
北青艺评:如果没有摄像机的出现,每个人包括你父亲,还会是片中我们看到的那样吗?
德尼:我也问过自己,我不知道。摄像机是否存在,我想我都会问同样的问题。而我父亲,我不知道,但我感觉他在讨论时非常专注,我们都专注在那一刻中,摄像机的作用可能是帮助我们表现运动,而不总是枯燥的正反打。
北青艺评:对于谈话的结果,你满意吗?
德尼:不,对我来说还不够,但这是我们对话的开始。虽然没有得到所有我希望的答案,但我很开心提出了心中的疑问,我想让他了解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对父亲也因此有了更多了解。我并不指望改变他,他已经是个垂暮的老人,而他也无法改变我。我们明白,作为两个成年人,我们不一样,但即便如此,我们的父子关系依旧,这是最重要的。我不再对他充满愤怒,他从来没有向我请求过原谅,而这是我期待他能够做的。影片中没有出现的是,我后来对他说:“我原谅你了,但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
北青艺评:你的下部作品是完全不同的作品吗?你觉得这个主题以后还会重新探索吗?
德尼:是的,我的下一部电影会是完全不一样的虚构剧情片,不一样的题材,故事发生在西班牙。也许在未来某一天,我还会以纪录片的形式再去探讨这个话题吧,但从目前看,我接下来会集中在虚构剧情片的创作上。
北青艺评:拍完这部影片,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德尼:能够丢掉过去,更好地向它告别,以获得新的自由。这是我最大的收获。我非常开心能拥有这一趟旅程,拍摄了这部电影,现在我终于可以舒一口气,去做其他事情、拍摄其他主题了。当然,这部影片的拍摄和得奖也会给我未来的其他项目以帮助,现在很多人都知道我,这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