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顺

　　春节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中国电影似乎还停留在春节档。《哪吒之魔童闹海》（下文简称《哪吒2》）依然高歌猛进，票房突破150亿元。

　　2025开年，中国电影完成了盛大的狂欢：春节档影片至今为止斩获超过200多亿元的票房，中国电影市场再次印证了其强大的商业潜力。在数据捷报背后，一个值得深思的文化现象正在浮现：这场由六大IP续作主导的春节盛宴，本质上是文化保守主义对创作生态的全面收编。资本用最稳妥的复制逻辑消解了艺术冒险，观众在熟悉的安全感中放弃了审美期待，最终缔造出分裂的奇观：票房破纪录与艺术贫血症并存。

　　那么，在工业化进程加速的今天，中国电影如何才能在票房科技突破与文化艺术创新之间寻找到平衡支点？通过对近十年同时期的纵向观察可以发现，2025年开年的市场表现既是产业发展的必然产物，也折射出特定历史阶段的创作困境。

　　票房与科技狂飙之下的隐忧

　　近期电影片单犹如一张文化考古报告：《封神演义》《射雕英雄传》等经典IP被反复开掘，电影工业俨然成为文化啃老族。这种集体性的创作返祖现象，暴露出资本对风险控制的痴情迷恋。这种创作取向与2019年《流浪地球》开启的“科幻元年”形成有趣对照：当原创叙事遭遇市场检验的压力，回归传统文化IP似乎成为更稳妥的选择。数据显示，同时期IP改编作品占比从2018年的33%攀升至2025年的82%，这种量变积累正引发质变隐忧，经典叙事陷入经典困境。

　　资本运作逻辑在此过程中显然扮演了关键角色。以《哪吒2》为例，其五亿元制作成本中特效预算占比达65%，相较2019年首部《哪吒》的55%有明显提升。这种“技术优先”策略在《蛟龙行动》中达到新高度：片方1:1搭建潜艇实景的工业级投入，与剧本中相对简化的叙事结构形成耐人寻味的对照。本雅明所说的“灵晕消逝”在此呈现新形态：当电影从“时间的艺术”异化为“空间的景观”，观众便陷入鲍德里亚式的拟像沉迷。

　　这种产业逻辑在档期格局演变中尤为明显。全年总票房中春节档占比从2014年的4%飙升至2024年的18.8%，使得这个全年最黄金的档期逐渐形成独特的创作范式。对比2016年《美人鱼》开创的“周氏喜剧”模式，2025年“资深导演+大IP+长片时”的配置，显示出市场对成功公式的路径依赖。中国电影资料馆的产业报告显示，春节档平均片长从2017年的108分钟增至2025年的136分钟，这种“加量不加价”的创作思路，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创作者在商业压力下的补偿心理。

　　法国思想家居伊·德波的景观理论在当代电影创作中展现出新的阐释力。《蛟龙行动》中长达23分钟的水下长镜头，以其物理真实感创造了沉浸式体验，但舰长吹奏口琴重启核潜艇的戏剧设定，也暴露了技术主义对叙事逻辑的挤压。这种矛盾在徐克版《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中更为显著：降龙十八掌的特效粒子数量刷新纪录，但主角成长弧光的简化处理，使得技术展示与人文表达产生割裂。整体而言，今年开年以来的电影呈现出双重面相：一面是视觉奇观，一面是叙事困境。

　　本雅明关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思考，在数字时代衍生出新形态。当《哪吒2》用1900个特效镜头构建神话世界时，其创作思维与短视频平台的“视觉轰炸”策略存在某种同构性。中国传媒大学视觉文化研究团队发现，Z世代观众对特效镜头的注意力峰值集中在开场15分钟，这种观赏习惯倒逼创作端的“高密度视觉投放”策略。光线传媒的特效厅票房占比12.5%的运营数据，折射出技术崇拜背后的产业理性，但如何避免“为技术而技术”的异化，仍是待解的创作命题。回望2021年《刺杀小说家》对虚拟拍摄技术的探索，其技术应用与叙事本体的融合度显然更高。这种对比提示我们：当技术从表达工具升格为创作目的时，电影作为时空艺术的本质特性可能面临消解风险。

　　传承与创新互动之间的破局

　　巨大的成就面前更需保持清醒，如何破局成为更为紧迫的任务。在IP开发层面，应当超越简单的故事复现，转向文化基因的现代表达。《哪吒2》尝试的“规则颠覆”提供了某种启示：当传统神话不再是cosplay素材，而成为反思现代性的镜像，IP改编才能获得文化增殖的可能。这种创作取向与2022年《新神榜：杨戬》的视觉革新形成代际对话，提示创作者需在文化母题与当代价值之间寻找连接点。

　　技术伦理的重建同样迫在眉睫。当《封神2》用2700个特效镜头重构商周战争、邓婵玉渡河对《诗经》意象做现代化转译时，证明东方美学完全能超越视觉奇观，关键在于创作者能否将技术转化为文化表达的语法而非词汇。这种尝试呼应了1990年代《双旗镇刀客》开创的写意武侠传统，提醒我们技术应用的更高境界应是“得意忘形”的文化传达。

　　观众行为的演变，构成了理解市场现象的重要维度。2025年开年人均观影1.4次的数据背后，是观影动机的深层变迁。对比2018年《红海行动》带动的军事片热潮，当下观众对《蛟龙行动》的消费更趋近社交刚需。猫眼调研显示，76%的受访者将“全家娱乐”列为观影首要动机。这种转变印证了布尔迪厄文化消费理论中的“区隔”效应弱化现象，电影正在从审美对象转化为文化仪式载体。

　　但市场反馈也显现出新的可能性。相比2017年《功夫瑜伽》靠预售锁定胜局的模式，当下观众更倾向于等待口碑发酵后的理性选择。这种“延迟反抗”在《射雕英雄传》的票房落差中尤为明显：尽管坐拥经典IP与流量明星，其豆瓣5.3分与最终票房的相关性，证明观众正在突破营销信息的茧房。2023年《满江红》引发的舆论争议，已预示这种转变的萌芽，而在2025年，随着短视频平台“二创”内容的指数级传播，观众的话语权得到空前强化。

　　电影是大众艺术，观众培育显然是个长期工程。2025年《唐探1900》尝试注入历史思辨元素，其6.6分的市场反馈既暴露了商业片类型化创作的局限，也揭示了观众对深度叙事的潜在需求。这种矛盾恰如2002年《英雄》面临的处境：当商业大片试图承载文化表达时，需要建立新的观众契约，比如建立特色院线，为多元化创作提供不同的生存空间。

　　站在产业发展的关键节点回望，2025开年的成就与困境都具有历史必然性。当票房天花板从2012年《人再囧途之泰囧》的12亿元攀升至如今的150亿元量级，中国电影需要重新思考“成功”的定义。或许正如法国电影理论家巴赞所言：“电影是现实的渐近线。”在文化传承与艺术创新的永恒张力中，中国电影人正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历史坐标。这场未完成的探索，既需要理解市场规律的现实理性，也不能放弃艺术本体的理想追求，唯其如此，方能真正实现从电影大国向电影强国的历史性跨越。

　　（作者为广州大学影像传播研究中心主任、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文汇报》（2025年3月17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