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跃进

　　众所周知，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是立足当下之舞台鼓励表演艺术精进和创新的专业奖项。近日，第33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评委会将沉甸甸的特殊贡献奖授予了京剧名宿李炳淑，令人瞩目。这一颁奖，显示了白玉兰奖在关注当下戏剧实践的同时，也看重历史考量的维度，抑或在彰显历史与当下之间潜在的逻辑关联。

　　李炳淑老师是观众熟悉和热爱的京剧艺术家，她有着甚为特殊的艺术成长经历。20世纪50年代末，上海市戏曲学校接收了一个由安徽蚌埠京剧团送来代培的插班生。她，就是18岁的李炳淑。面试时，李炳淑唱了一段《女起解》，对梅兰芳声腔艺术有着深切领悟的杨畹侬先生，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位里里外外透着平常与朴素的姑娘，有着天赐的嗓音条件，只是唱法欠规范，需要重新拾掇。杨畹侬当即将其收入门下，编入已开班三年的“首届京剧班”。后来，这个班因人才迭出，被业内称为“京大班”。

　　插班生李炳淑在来上海之前，已经有了从县剧团擢升到专区剧团的四年经历，也能唱十来出戏了。而在“京大班”期间，天赋好、能吃苦、练功狠的李炳淑，是得到了厚爱的，甚至吃了偏饭。不仅杨畹侬，身为副校长的言慧珠也对她视若己出。在这两位深得梅派艺术真传的老师悉心指导下，李炳淑的“唱念做打”各项技艺得以系统性提高，梅派大青衣的雏形卓然而立。言慧珠还发挥自己的影响，在蜿蜒曲折中将这位难得的梅派人才留在了上海。上海的戏曲事业，对李炳淑充满着期待。

　　1961年“京大班”如期毕业，李炳淑随之加入了新组建的上海青年京昆实验剧团。这个剧团汇集了“京大班”和“昆大班”的优秀毕业生，公演了《杨门女将》。这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在上海培养成长起来的戏曲人才的一次集体亮相，引起了各方的强烈关注。戏曲界宗师级的艺术大家，如周信芳、盖叫天等皆亲临剧场观摩。据记载，两位大师对李炳淑、杨春霞等一众青年才俊的惊艳表现，予以了由衷的赞扬和认同，进而展望着新中国戏曲事业的美好未来。

　　这年年末，在新中国戏曲演出史上有一重要篇章——上海青年京昆实验剧团赴香港演出，引起轰动。这在今天看来，可谓稀松平常。但在那个时代，通过文化艺术交流，让外界了解新中国的新气象，非同寻常。演出主打的剧目是《杨门女将》和《白蛇传》，在当时香港一流的普庆剧院连演39场，场场爆满，在香港各界市民和报刊传媒当中引发了持续的关注。李炳淑分别在这两出剧目出演穆桂英和白素贞，她和其他青年京昆剧团的年轻艺术家，以齐整的阵容，各具风采的才华，被视为新中国文化艺术的骄傲。

　　按梨园行里的说法，那时的李炳淑叫“出科即红”。然而，她的艺术成长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走向更为深广的艺术传承与创新发展道路。

　　转益多师，是众多戏曲名家成长的共同经历。20世纪60年代初，李炳淑随团赴北京演出根据扬剧改编的《十二寡妇征西》，幸遇张君秋先生。张先生见到如此谦逊好学又如此出色的青衣材料，亲自予以点拨辅导。其刚健柔曼的唱法，拓展了李炳淑对梅派艺术的理解。在李炳淑追寻梅兰芳艺术神韵的人生道路上，魏莲芳也是一位极其重要的指路人。魏莲芳是梅兰芳亲炙的嫡传大弟子，也是梅先生器重和信赖的传人。他与杨畹侬、言慧珠等一起精心浇灌着李炳淑这株梅派艺术的幼苗。当年李炳淑在《杨门女将》里的表演，尤其是从青衣到刀马旦之间的跨越，无不浸润着魏莲芳的心血和付出。李炳淑之所以能系统地继承了《凤还巢》《霸王别姬》《玉堂春》《宇宙锋》《太真外传》《贵妃醉酒》等一系列梅派经典剧目，完美呈现了梅兰芳创立的艺术风格，得之于魏莲芳长期的严苛教诲和哺育。譬如在学演《廉锦枫》时，为了一个手腕翻转得圆润，李炳淑要反复练习上百次，直到老师满意为止。1981年，已经享有盛誉的李炳淑按梨园规矩，正式拜魏莲芳为师，成为梅派再传弟子，传为梨园佳话。

　　深厚的传统熏陶和积累，以及出众的嗓音条件，让李炳淑命运使然地进入对京剧艺术新空间的探索领域，最为显著的是她在现代戏《龙江颂》里扮演的江水英一角。与其说这是李炳淑成功地塑造了京剧舞台上难得一见的农村支书形象，倒不如说李炳淑以京剧梅派声腔艺术为基础，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富有时代特征的女性音乐形象，细腻地表达了角色内心深处的情感世界。这一形象具有鲜明的主题音乐贯穿特征，在润腔上充分发挥梅派唱腔的基本规范，乃至吐字归音和节奏把握，再结合自身音域宽广和富有爆发力特点，让京剧旦角声腔在对现代题材的演绎上达到了一个新的层面。全剧唱腔，仅江水英就有九段，构成和谐的人物声腔体系。其核心唱段《望北京更使我增添力量》从[二黄导板]接[回龙][慢板]到[快三眼][原板][二六]，充分基于对传统声腔的运用和发挥，旋律优美，成为一代人的听觉记忆。而至今广为流传的那段[西皮原板]《一轮红日照胸间》，在旋律上对传统板式规范有所突破，但在李炳淑及其琴师的润腔之下，听来依然是浓郁的京剧味儿，恰当表现了人物内心的清爽与明亮。历经岁月沉淀，再来看李炳淑的演唱，可见她凭传统声腔之丰厚，在发声方法、呼吸控制等方面不断精进，提升了唱腔的表现效果。同时，她还善于运用各种装饰音和滑音，丰富了京剧声腔的表现内涵。李炳淑为京剧旦角声腔在表现现代题材和人物音乐形象塑造方面，作出了特殊的历史贡献。

　　李炳淑的艺术道路，是一个不断造就艺术新境界的过程。步入中年的她，在京剧电影《白蛇传》中出演白素贞。影片获1980年文化部优秀影片奖优秀戏曲片奖、1982年第五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放映统计显示，观影者逾7亿人次。李炳淑和她的作品，又一次烙印在观众的心里。1985年她主演《孽缘记》，探索以梅派声腔刻画柳氏这一悲情女子。1995年，她获得第三届中国金唱片奖。1999年，纽约林肯艺术中心授予她“亚洲杰出艺人奖”。

　　李炳淑对这些荣誉奖项，是淡然的。但凡了解她的人们都知道，她的心思，都在对京剧艺术的深究和对家庭亲情的呵护上。江湖纷争，荣誉沉浮，很难入其眼。这或许是天赋异禀带来的笃定与大度，抑或是与生俱来的那份质朴淳厚的性情让她对生活充满感恩。笔者深以为，是后者在冥冥之中驾驭着她人生行为规范与认知深度。她是难得的由内而发的德艺双馨者。

　　至此，我们似乎理解了将特殊贡献奖授予李炳淑的动因与深意。首先，艺术的传承与创造是一个深长的生命过往，是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回荡和延续。艺术家在历史上富有价值的艺术贡献，终将融入现实，成为当下的财富。李炳淑的艺术经历与成就，及其给予后来者的启示，便是对这种历史与现实之间内在关联的鲜活注释。其次，艺术的创新乃至创造能力，从来不会凭空而起，更不是无中生有，其艺术行为的发生是基于深厚艺术传统作为根基和土壤。其间，有艺术家个人的天赋才情与艰辛付出，更有其成长环境的文化艺术氛围和艺术观念引领。本届白玉兰戏剧奖特殊贡献奖奖励的是李炳淑，从另一个意义上来看，亦是在奖励李炳淑那个时代老师们的特殊贡献。由此，我们似乎掂出了这一奖项的分量。

　　《解放日报》（2025年2月27日 0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