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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月琴
“我失去了身上的每一片叶子,只剩下了树枝和风。”
话剧《父亲》即将落幕时,主人公安德烈伤感地说……他的肉身渐成枯瘦、苍老的枝干,从身上掉落的每一片叶子都嵌有深邃的记忆纹理。时光倒流、回转,记忆碎片随风起落,编绘成一幅幅时空错置的图景。
由法国剧作家弗洛里安·泽勒编剧的《父亲》(2012),曾荣获法国戏剧最高奖莫里哀大奖,同名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近日,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将其搬上国内舞台,由蒋维国导演,金士杰、田水主演。这一版本的《父亲》可谓多视角、多空间交错并行,尝试还原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安德烈的失序的记忆空间,平淡的叙述之中,略带几分悬疑色彩。
随着阿尔兹海默症愈发普泛化、年轻化,不少剧场艺术工作者开始关注情感学、病理学、心理学意义上的阿尔兹海默症患者。风靡全球的西班牙默剧《安德鲁与多莉尼》便是如此,温情而悲伤的基调,打动了不少观众。音乐家多莉尼备受阿尔兹海默症的折磨,逐渐遗忘了大提琴的演奏方式。她的丈夫安德鲁是一位作家,总是以敲击键盘的声音唤醒多莉尼生命当中最动人的记忆。另有英国再·剧团的音乐肢体剧《笑忘书》,联合伦敦大学神经学专家了解阿尔兹海默症的病理特征,颇具实证特色。55岁生日那天,一件外套触发了汤姆错乱的记忆,女儿变成了年轻时的妻子,母亲的模样停驻在了他的少年时代。王晓鹰导演了美国当代剧作家奈戈·杰克逊的《离去》,表演艺术家埃略特·布莱恩因饰演莎翁笔下的“李尔王”闻名,晚年患有阿尔兹海默症后,于混沌的记忆通道里穿梭,模糊了自我与角色的边界。
而在这类题材之中,有关阿尔兹海默症患者记忆的丰富呈现,《父亲》仍具有经典意义。终日寻找手表的主人公安德烈,在错序的时间轴线上迷失了自己。为了更好地呈现时空的交叉 重叠,上 话版《父 亲》的舞 台设 计不乏精妙之处。一开幕,镜框式的舞台上,摆放 着钢琴、沙 发、餐桌、橱柜,一面墙上贴满了画幅。温暖的光线像是从窗外射入,与三扇门窗的幽暗形成对照。本以为是一镜到底的舞台,却在不经意间旋转,给观众造成某种错觉,像是跟随安德烈的思绪一起停顿,静止在了某个凝固的时间里。看多了旋转式的舞台,依然庆幸王佳迪的设计没有落入俗套,平面呈现患者的叙述视角之外,还照顾到了观众的立体化接受视角。倾斜的舞台、减少的画幅,都使得生活空间出现了错位。空间跳转,安德烈兜兜转转,最终迷失在了狭长的过道里。斑驳的灯影,正暗合了安德烈的心理变化。到底是在家,还是在疗养院,安德烈不知所措,彻底慌了神。没有看护、家人与朋友在场时,阿尔兹海默症患者通常是独处的。他们或坐在床沿,或望向窗外,思绪之凌乱难以言说。在他者眼中,或许安德烈的大脑一片空白。谁又能想到,他会随时调取记忆当中的某个瞬间,与当下的物事发生联结,创造出超乎我们想象的生活界面。放空的时间里,或许隐藏着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最不为人知的记忆链。在舞台上呈现沉静、停顿的场景,往往比对话还关键。
对阿尔兹海默症患者而言,不断复现的往事总是深沉隽永、刻骨铭心、痛彻心扉。安德烈之所以将小女儿露西的名字挂在嘴边,反复提及,便是如此。小女儿离世,大概是安德烈生命中最悲痛的创伤记忆。他记得露西是位画家,很耀眼,总是傻傻地笑着。在表达了对多位护理不满的情况下,新护理劳拉的到来,改变了整个舞台的情绪调性。劳拉青春洋溢,脸庞总挂着单纯的笑容,像极了小女儿。她的出现,算是召回了安德烈生命里最迷人的时刻。他们无所拘束,谈笑风生,恣意地跳着踢踏舞,回忆着曾经的迷人时光。安德烈衰老的身体里,仿似住进了一个顽皮的孩子,享受着舒适、天真的生活状态。金士杰出演的安德烈时而调皮,时而忧伤,时而痛苦,让观众看到了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多面性人格,悲剧意味之外,多了几分喜感。未出场的小女儿,自然最叩动心弦。如若能在安德烈俏皮可爱的面孔下,始终隐现伤痛感,想必更耐人寻味。
小女儿离世,看护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有大女儿安妮始终陪伴着父亲。尽管父亲总是说,最喜欢小女儿。可显然,他对大女儿的依赖感格外强烈,总是以为她去了巴黎。与大女儿在一起的每一刻,他都感到安全。相对而言的,女儿前夫和男看护,带给他的是压迫感甚至是恐惧感。演出采用一人饰两角的方式,让安德烈混淆女儿前夫和看护的面孔,将自己被挑衅、被掌掴的记忆强行移植于大女儿前夫身上。施暴者是谁,已经不再重要。在他的情绪记忆里,这些不友好甚至心存恶意的人,使他觉察到一种威胁。其中,制造悬疑氛围不是目的,深度呈现安德烈意识的混乱才是关键。
《父亲》没有止步于单向度呈现安德烈的叙述视角,而是透过大女儿的眼角看到了与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相处时的挣扎、纠结乃至崩溃。安妮又何尝不是困在时间里的人呢?终日为伴,她看到了情绪失控的父亲、举动异常的父亲和恶语相向的父亲。这些复数的父亲形象,真实地将她推向绝望和崩溃的边缘。因为曾照顾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母亲的缘故,饰演安妮的演员田水有着最真实的体验。她的表演却不是再现,而是坠入潜意识层,以梦境予以表现。昏暗的灯光下,安妮在舞台上独坐,异常惊恐地讲述并演绎了自己掐死父亲的梦。这个梦境看似虚幻,却真实地发生在法国影片《爱》之中。为了让妻子尊严而体面地离开,丈夫的行动无疑是极端的。安妮不同,她是那么害怕失去父亲。在父亲破碎世界里所完成的自我建设,终将沉淀为深沉隽永的深爱。生命所延续的,除了大脑和肉身,还包含父女彼此间相互支撑的信念。
在记忆的回廊里,迷失或重返。护理的来与去、大女儿的走与留、小女儿的生与死,渐成安德烈的生活常态。他的脑海过滤、提纯,留下了最珍贵的记忆碎片。他哭泣如同孩童,依偎在看护怀里,想到了妈妈。失去了身上每一片叶子的安德烈,沧桑而后真淳。艺术生命的永恒意义,正在于此。还记得奥斯卡获奖电影《依然爱丽丝》吗?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爱丽丝演讲时引用了伊丽莎白·毕肖普的诗《一种艺术》(one art):
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
如此多的事物似乎都
有意消失,因此失去它们并非灾祸。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