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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念群
一边是戛纳“一种关注”单元最佳影片的凯旋归来,一边是国内暑期档排头兵的票房铩羽,上一部还是《八佰》“30亿+”盛景的管虎,转身创下他的票房新低。
在文艺向的第六代导演创作集群中,管虎的路径相对中庸,一直战斗在影、视两线,属于商业和文艺通吃。他虽不像贾樟柯、王小帅那样作为欧洲三大国际电影节的常客,却把华表、金鸡、百花、金马奖吃了个遍,甚至连电视类的飞天奖也没放过。相比大多艺术片导演“出口转内销”的思路,管虎《狗阵》进入戛纳更像是创作的一次外溢。
《老炮儿》之后的管虎,一面忙着《我和我的祖国》《金刚川》,一面自我升级打造了《八佰》这样的商业大单。后者虽经历了撤档和修剪的波折,但收获了31.1亿元的终极票房。加上31.7亿元的《我和我的祖国》和11.27亿元的《金刚川》两部拼盘,管虎无疑是第六代导演里最吸金的那位。此外,管虎在《鬼吹灯之黄皮子坟》《蛮荒搜神记》《南海归墟》等剧集项目上的收成,也可谓低调而奢华。
商业与命题作文双轨道上接连丰收,并未磨灭管虎骨子里第六代导演的基因,这次文艺手笔的回潮,还集结了贾樟柯和张扬两位第六代导演。尤其是贾樟柯饰演的耀叔,不再是简单的友情客串——贾科长也拿出了他作为演员的修养,其功能性和表现,甚至盖过佟丽娅司职的女主葡萄。
这种第六代国际脸开道的小心思,侧漏了其为国际电影节定制的企图。此前的《斗牛》《杀生》再怎么风格化,悲悯中多少也有喜乐的调调;《狗阵》则文艺至“死”,克制得一塌糊涂。
但凡是个电影导演,说不在乎国际大奖,那百分百违心。可这国际大奖的群众基础,也架不住时间的流变。张艺谋、陈凯歌时期海外获奖,那是举国振奋;到第六代导演王小帅、贾樟柯等获奖,依旧是影迷沸腾;现如今,后生仔魏书钧等获奖,似乎更多的是电影人在聊以自慰。
随着去精英化的舆论当道,国际大奖不再是望眼欲穿的象牙塔。尤其一些现实题材,一股脑儿被扣上“消费苦难”的帽子,甚至直接被骂下架。在这个背景下,《狗阵》的戛纳大奖福利,只能说聊胜于无。
兜兜转转的国产文艺片,似乎又回到了票房困局当初,连“30亿+”的导演也带不动。好在管虎这些年赚够了各方资本,一部获奖片的票房失利,还不至于影响他的资源优势。
《狗阵》里的管虎,让人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首先是他的边缘配方。从《头发乱了》的摇滚青年到《斗牛》的胆小农民,从《杀生》里少根筋的牛结实到《老炮儿》中活在过去的六爷,管虎的文艺笔触,一直都在边缘人物身上游走。这次彭于晏化身的刑满释放人员,与他熟悉的人间有着十年隔阂,肉体的禁锢加上时代流变,昔日蓬勃小镇,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管虎是聪明人,用一个拆迁小镇的设定,巧妙地容纳了笼罩全片的萧瑟与悲悯:动物园边缘了,游乐场也边缘了,空城般的小镇,只剩下些边缘化的留守老人。边缘人要重新出发,周遭的偏见是其次,关键在于,他的整个世界都边缘了。一座城边缘了可以推倒重来,一个人边缘了却无法格式化重启。
与人口外流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小镇流浪狗暴增,一如《人猿星球》里崛起的猿类,大有喧宾夺主的意味。流浪狗小镇的设定,是这个故事的曼妙之处。一只流浪狗可以理解为人物的镜像,那泛滥成灾的流浪狗之城,又是谁的镜像?细狗和二郎的双向奔赴,可理解为现实主义的抱团取暖,可当长蛇出笼,猴子拉灯,虎王上街,现实就成了超现实,甚至是在魔幻现实的边缘虚晃一枪。
片中动物暴走,但这并非流浪动物何去何从的故事,而是关于重新出发的灵魂如何安放。流浪狗可以在人类的夹缝中求存,狼可以在戈壁重拾家园,然而离开了铁笼的虎王却无处安身立命。一如出狱后的二郎,面对小镇边界的那道沟坎,终究是越不过去的,然而越不过去又如何,无妨他一次次尝试,摔下去并爬上来。其实打狗队的活计本身不说明什么,关键在于打狗与护狗的理念冲突,不是一路人,永远无法走在一条道上。
《狗阵》的陌生感,主要是由于管虎的极度克制。他以往的文艺手笔,多用加法,《斗牛》的荒诞之谐,《杀生》的黑色幽默,都是加料的结果,表演调度多有癫狂。不难想象,如果黄渤出演二郎,就算导演拿掉他所有台词,也难按捺他的喜感,最后极可能又是一场表情包的盛宴。彭于晏的效果,就在于他的减法,台词能减尽减,表情能减尽减,肢体语言能减尽减,减到只剩下内心的苍凉。
影像上也是极简主义。管虎采用大量的中远固定镜头,来捕捉环境背景中的人物,进而将人物置身于更宏大的时代背景。二郎表面上看是个出狱的失语症患者,其实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象征——从监狱归来的他,只不过换了一个更大的囚笼,而这个大囚笼,装着所有被时代撕裂和遗落的边缘人,他们既无法沟通,也不能相互理解。
故事看上去寡淡得很,推动故事的外部引擎,一个是贾科长领导的打狗队,一个是胡屠户为首的复仇三人组,最后都在拳脚上话事,外驱明显乏力。相比之下,二郎和细狗的段落更有看头,从尿标记的人狗角力到两次被咬的教训,尤其是隔离十日的相处,紧张中带着松弛。外部驱动,只是让二郎明确不想做甚,人与狗的相互治愈,人性与野性的暧昧交互,才是他成长与救赎的所在。
符号化的人物和叙事充盈全片。电话里只会问拆迁款的姐姐,只有死别时才能零距离的父子,热烈而又漂萍般的女主葡萄等等,都在各自的位置边缘着,当这些边缘人组合成二郎的人生场景,一如戈壁的苍凉而辽阔。
导演将二郎置身于边缘的中心,仿佛置身于无边的辽阔。(作者为电影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