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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熙涵
法国片向来是上海国际电影节很受欢迎的一个门类,特别是一些描写当代生活的新片,今年也不例外。法国女导演米娅·汉森·洛夫的《晨光正好》便是开票之初一票难求的影片之一,它于去年五月亮相在戛纳电影节的导演双周单元,并斩获过欧洲电影奖,而该片主演、曾经的“邦女郎”、法国影星蕾雅·赛杜,也使这部新片的发售极为紧俏。
《晨光正好》是女导演的第八部剧情长片,背景设置在当代巴黎,故事由女主人公安置失智父亲及其正在面对的亲密关系这两条主线串起,明亮悦目的色调和35毫米胶片质地,让人感知影像带来的暖度。而影片的主题延续了前作《将来的事》中所探索的:当一个女人青春不再时,该如何为自己保留人生的希望。
影片的第一个镜头开始于巴黎街头。阳光穿过树梢,女主人公桑德拉背着双肩包,去看望独居的父亲。桑德拉是一位母亲,丈夫于五年前去世,靠同声传译的工作抚养小女儿,并定期探望已退休的父亲。随着父亲的健康状况逐渐恶化,桑德拉和家人们决定将其送往养老院。影片涉及了法国社会、中产阶级所要面对的一些现实问题,比如近的养老院虽条件优越,但都极其昂贵;远的养老院相对便宜,探望却十分不便;父亲住过的房子需要马上处理,用来支付昂贵的护理费,满房间的书籍面临无处安放、散落的现状等等。
电影着力讨论了衰老这个人类的终极宿命。女主角的父亲原本是一位深受学生爱戴的哲学教授,患上班森综合症,也称作脑后部皮组织萎缩(这种疾病导致语言、视觉受损,进而失去视力,丧失记忆和方向感,生活无法自理)后,开始在日记里记录自己从不能阅读,不能书写,认不得亲人到出现幻觉的过程。疾病无情地剥夺了他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思想;抽去他的灵魂,直到记录中断,留下一具衰老的肉身。
与此同时,一场爱情降临到了桑德拉生命中:阔别多年的男性朋友克莱芒和她再次重逢,在随后的相处中擦出火花。关系的阻碍只有一个:桑德拉丧偶重归单身,克莱芒却没有。桑德拉因此不得不在渴望拥有和自尊心间来回平衡。爱情之于桑德拉,是父亲走向死亡的反面,是生命流逝中的亮光,是新生,是将她从哀伤中救出来的希望,也是题眼“晨光正好”的落脚地。
通过两条剧情主线的交织,我们能清晰看到米娅·汉森·洛夫影片的张力:两个相互撕扯的箭头,一个指向过去,一个指向未来。之前,《将来的事》将重点放在未来,但为了未来更好的生活,女主角必须要对自己的过去做出种种清算;而《晨光正好》中的桑德拉,则同时经历着两种感情的撕扯:一方面父亲的生命在渐渐凋零;但另一方面,内心对爱情的渴望却正在复活……
这一次,许多法国片影迷又感受到了他们熟悉的那种调性:细碎、松散的日常生活点滴,构成了全片的叙事基调。镜头不厌其烦地跟随着女主角桑德拉的脚步,不断行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她搭乘地铁穿梭于塞纳河的两岸,带着女儿在河边树影下吃冰淇淋,去号称“宇宙中心”的巴黎大堂地下看电影。她和克莱芒在巴黎植物园相遇,在桔园看莫奈的印象派画作,在卢浮宫前的卡鲁塞尔花园散步,三个人在圣心大教堂前看风景……在不作任何情感渲染的前提下,平实、缓慢的画面划过生活的日常,让观影者透过一帧帧日常生活的画面,在一股淡淡的哀伤中,期待哪怕只是拥有如晨光升起的短暂时刻。
一切该何去何从?答案似乎并不确定,但生活就像水波涟漪般连成一片,自有它的高低起伏。影片的最后一幕,刚好也是电影的海报,是在蒙马特高地的栏杆处。桑德拉告别父亲,离开养老院,一路带着女儿和男友走到了城市高处,三人俯瞰着整个巴黎,阳光下,一切是那么自然美好,故事在旖旎的晨光中戛然而止。
不得不说,42岁的米娅·汉森·洛夫绝对是不容忽视的一位女导演。她的作品总会让你寻到一丝曾经的新浪潮电影的味道,同时又有她作为女性导演极其细腻的表达。特别是她步入中年后拍的几部片子,都对准了女性的危机。《将来的事》里的于佩尔,挤站在地铁车厢内气定神闲看书的画面,几乎贡献了最为动人的中年女人肖像,与这个人物现实生活的窘迫——儿女长大后相继离开她的生活、丈夫向她坦白婚外情、罹患焦虑症的母亲突然离世——形成鲜明对比。她面对乱糟糟的世界,始终是不慌不忙,不失理智,甚至优雅的,这大概是一个女导演给中年女性最温柔的体察了。《晨光正好》也是如此,它准确描绘女性的人到中年,很容易让人想起导演许鞍华的《女人四十》,在萧芳芳饰演的普通女人阿娥身上,我们同样可以体察到,每一个看似云淡风轻的中年女性,都曾默默咬紧牙关。
也常常有人拿米娅·汉森·洛夫的电影,和她的前辈侯麦相比。他们同样爱拍温吞的巴黎,同样热爱张弛有度的女人。但他们拍的女人,从本质上说是不同的。侯麦拍自己欣赏的女性,她们拥护自己的信念,和犹豫不定的男人构成差别,但她们几无例外地驻扎在精神高台,操心顶多只是爱情的出路在哪。而米娅展现的则更多是“困”在现实中的女人,她们有人性的弱点,但时刻面对着自身的彷徨不安。如果说侯麦女孩是我们心底最纯粹的愿望,那么米娅则以女性的普遍困境给我们提供共情,也为我们解锁希望。
女性视角的内在体察,自然有别于男性。女作家亦舒曾说:“当我40岁,略有积蓄,丈夫体贴,孩子听话,这就是成功。”然而这两年,社会对中年女性“成功”的定义转变成了乘风破浪,看到这样的高光时刻自然是好,但我们似乎没必要用这想像中的完美人设和“志气”,去勉励所有人。而克制与体面,有时候是“她”视角选择的一种更真实的状态,在哲学世家成长起来的米娅深知个中的道理,所以她镜头中呈现和偏爱的更多是这样一类女性。据说《晨光正好》的剧本取材于导演的父亲。在米娅的父亲患上阿尔茨海默症后,她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失能,无法交流,决定把这段经历写成文字。完成剧本后的两个月,父亲在养老院中过世。
最后回到桑德拉,《晨光正好》通过这样一个女人,也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不一样的蕾雅·赛杜。利落的短发,清爽的面孔,清冷的气质,白到会发光的皮肤,在汉森·洛夫的镜头中,她不再是Prada和LV等奢侈品巨头的广告女郎,也不再是007电影中代表法式性感的“邦女郎”。她在片中饰演的女子有一圈像涟漪一样荡开的眼袋,中年女人的疲累尽数写在脸上。老实说,这么切实和潦草的中年人,对这朵“法兰西玫瑰”来说,是头一回见,而蕾雅·赛杜在片中的很多细腻情感的表述,是相当动人的,显现出一个女明星褪去一身繁华,向一个女演员的转身。